那年,我上高二,他上大二。我那时因为学美术,暑假便在朋友开的画室里画画,他是好友的同学。他的头发有些长,但绝没长到可以扎辫的地步。要知道,我最害怕梳小辫的男孩了。他的头发只是略微有点长,与他内向沉稳的性情搭配起来倒是很和谐。这样说好象不太顺。哎,换句话说吧,他整个人就叫我觉得没哪看不顺眼,只觉得他非常干净清爽,还有点儿书卷气。
他性格真是孤僻内向,后来在朋友那我才知道,跟他早年父亲去世有关。第一次见到他在画室,画室里的女生在这以前就曾悄悄说起他。他来了后便挨个看大家的画,等到我这,竟蹲下来翻看我旁边放着的一本书,却没和我说话。过了一会,我提醒他,“那是我的书!”他抬头看我,说道:“借我!”又补了一句:“你叫晴?”我愣了一下,很显然他已在朋友那知道我了。既是朋友的朋友,我便把他当“自己人”,开玩笑说书借给他,但他晚上得送我。
“我不会骑车!”他说。
我没想到他会那样说,作女孩以来还没受到过这样的待遇。顿时羞得不行,转身作画,不再理他。
晚上画完画,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去,他过来了。还是没说话,那样子又像在等我。
我纳闷地问了句:“干嘛?”
“送你回家!”怕是憋了半天吧!
什么意思,是安慰我吗?我想我还用不着。我便冷冷道:“你不是说你不会骑车吗?”
他非常认真地说:“我真的不会骑车!”他那样子太诚实,让你对他生不起气。
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,他是说他不会骑车,但没说不送我。
他还在等着,我也没说答应他送。说心里话,我虽然的确很害怕黑,但真要有个男孩送我,还真不适应。因为在那以前我还没被人送过呢!我让他送也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,就算当真的也已经过期作废了。
我自己走我自己的,他跟在后面。后来我们走成平行的了,中间却还有大约一米的距离,像马路上步伐偶然一致的过路人。我们就这样走着,没有说话。他不知道我那时是个多么羞涩的女孩,现在说起这些还会习惯性的脸红。
快到家门口时,我赶紧叫他别送了,我是怕家里人看见。他会意了,却不肯走,只说:“你走吧,我看着你上楼。”我上了楼,偷偷瞟见他这才往回走。
以后的整个一个暑假,他便每天都送我。我们什么也不说,总是画完画他就跟着我走,走成平行,一米间距,快到家的时候我就叫他止步,我上了楼他才离开。整个画室的人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了。
我的好友那时才真的谈恋爱了。有一次他送我时被好友和女朋友散步撞见,好友大笑,“你们俩怎么这么谈恋爱的?看我们——”说着,抱紧了他搂着的女友。我们俩刹时都羞红了脸,但谁也没有解释只是他送我,还没谈恋爱!
他寡言少语,真的,整个一个暑假,几十个晚上,他都只送我,却不曾对我说什么。只有一次,快到家了,他说了句:“我挺老实的喔?”我没答,转身回了家,再就没别的了。你知道女孩子的心思,有点像弹簧,他越这样我反而越暗暗地等他说什么了。
有时我们不画画的时候会打牌聊天。我不会打,他便教我,可我至今也没学会打那种牌。我说我喜欢吃凉粉,打牌的时候又懒得动,他没多会便买了凉粉,还给我顺便捎了碗。
懒洋洋的假期就这样过去了,我们都有余音未了的感觉,互留了地址,回校后便通起信来。他的信来得很少,字也不多,只是说学校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,我也差不多。一个学期下来也就那么四五封。
眼看着冬天就要到来了,他竟出人意料地给了我一封三页纸的长信。字迹潦草,都是将一些纷乱的思绪付诸于文字。到最后,竟不明不白地郑重其事道:
纸写不尽了,我决定在下一封信里和你谈谈下面几项内容:
(一) 我
(二) 你
(三) 我和你
末了还画了一副蛋糕插上生日蜡烛,说祝我生日快乐。他听我说过我下雪的时候生的。
终于等到这,我有些激动。
这封信我没回,我想等他的“下一封信”来了再一并回。
结果,我没等到他的信,却等到了他的人。
放寒假了,我们都在他的同学我的朋友那聚会。他叫我出去散步。
我们沿着铁路走。雪景真美,我们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,他依然迟迟不开口。
“你最后那封信里说要和我说几项内容?”生性羞涩的我,那时便觉得这种提示已到了我能力的极限。
“我想反正都要来了,还不如见面说呢!”
那就说吧!
我们又走了一段不短的路,他依然没说,良久,他开口了:“这景色真美!”
我简直没晕倒。平日里能唤起我许多遐想的雪景在我眼里也不再动人了。
“一切都那么美,还和去年暑假来的时候一样!”这白痴还在抒情。
“时间长了,什么都可能会变。我倒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,可以说是物是人非了!”我对他下最后通牒了。
他竟然没明白!“是吗?”说完,望着我,那眼神,似乎可以说得上深情。
我又不好意思了,提议回同学那,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。
餐桌上满满的一桌年轻人,都是刚刚大二大三的学生,就我最小。他们都喝白酒,就我喝啤酒,好友劝我也喝,我说我不行,这帮人把杯子都给我换了。我正打算盛情之下尝个鲜,无奈他们都不再劝我,我说怎么了,他们便用眼色指问他,“铭不让你喝,我们怎么敢。”据说他当时瞪了一眼那给我换酒杯的哥们,样子很吓人,大家便不敢劝酒了。
吃过饭,大家都围在“火桶”边烤火。你们可能不知道南方的那种烤火方式——很有意思的!就是把煤炉,或是炭盆(后来换成电炉子)放在中间,上面架一个四四方方的“火桶架子”(我现在还不知道字怎么写的,就用它们代替吧!)——木头做的架在上面,上面再盖一床火桶被——跟床上盖的被子一样,只是稍小。大家的手甚至是脚就伸进里边烤,也不知什么懒人想出的安逸法。
大家的手盖在火桶被里烤着火,温暖舒适。外面的雪花烘托着大家临近新年的兴奋,而我俩更是沉浸在刚才饭桌上那心照不宣的默契里。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着,只有我俩不说话。
人慢慢地走开了,听音乐或是干别的什么去了,最后就剩我俩外加一个傻X(这词不符合我的审美情趣,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另外哪个词替换后会让我觉得更准确。)
不过当时我俩压根没把那人当回事,仿佛世间万物已不复存在,就剩我俩!他大胆地望着我,那眼神,绝对可以用“含情脉脉”来形容。我的心怦怦跳着,脸已红至耳后根,他不知道我的心!其实,我俩的心思所有人都已看透,就剩我俩中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了。一时间,这半年的等待、酝酿在窗外雪景的映衬下,已浓得热烈了,就像牛顿在等那个成熟的果子砸他脑袋的千钧一发之时!
我不敢看他的眼睛——太深情了!深情得可以把我烧着。我想他也定是等了许久,直等到今天,在这天时地利人和之际才舍得把这一罐子老酒抬出来,——隆重的启封!这对我俩,该是何等的不易啊!
他的嘴张了张,我知道那珍贵的字眼就要从他嘴里迸出来了。我恨不得拿我的心去做托盘,装下这沉甸甸的、从这能燃起我内心喜悦的人嘴里迸出来的字眼,完成我的青春对幸福的独特体验,不让它留下丝毫遗憾……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,《爱情未满》?记得我大学寝室室友那时整天哼哼:“不过三个字,别犹豫这么久;只要你说出口,你就能拥有……”。
他的嘴张了张,我的脸有准备的红了,加深了原来覆在脸上的那层红色。心,就在嗓子口!
就在这时,
就在这时——
天边响来一声炸雷,另一个压抑忍耐了许久的声音无奈地响起,如同美丽的女孩在台上翩翩起舞,跳到高潮时不慎将头饰甩下台来一样败兴!
那声音委屈地说:“铭哥,你别捏我的手啊!”
就是刚才那不识趣没走开的傻X,我们早忘了他的存在了。
我找不着语言了,能形容我们当时处境的语言还没出世。懊恼、羞怒、尴尬甚至是愤怒……都有,又都不是。
后来我们又和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,玩到很晚。
晚上他送我回家。气氛依旧很好,我俩也心照不宣。好几次都要忍不住心照不宣地要笑出来。我们没笑,也没说更多的话。情绪的酝酿需要很长时间,而爆发却只需要那么短暂一瞬。当然啦,要这中间有个什么插曲扼杀了它的爆发,那便只有重头再来,需要同样的天时地利人和,需要大于或等于上一次的时间成本,而且还会弄得人格外难受,就像一个酝酿许久的喷嚏被人打断而没有打出来一样难受。因此,那天晚上尽管气氛很好,心情也很好,但那句他一直想说且我一直在等的话始终再没有机会说出来。我当时的感受只有一个:这世界真滑稽!他呢,我不知道男孩子怎么想的,他可能在骂哪个傻X吧!做灯泡可惜了,他的亮度足可以当奥运火炬了。
那个寒假年前的几天,我因为那天玩得太晚,被家里勒令再也不准出去了。
我们依旧通信,又回到最初的起点。
高三功课越来越紧,信也少了,到后来忙得连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了,便发誓天大的事等到考上大学再说。
高三暑假那年,我如释重负。那时我和他已经快一年没联系了。为了找到他,我联系上了同样快一年没联系的好友,得知他在邻县一所中学办考前班。我上了火车就去。
费劲周折找到他,他很吃惊,丢下学生就和我出来了。
所有的热情、期待可以化为行动,却凝不成半句言语。我可以爬山涉水地去找他,见了面却说不出只言片语。
“一年多没见了!”我笑得一点也不生动。
他也是。
“对了,上什么学校?”
我们终于找到可以说的话题了。“我来就是为向你告别的,我要去北京上学了。将来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!”这是实话,他大学所在的城市在中国的最南边,倘若不是刻意寻着见面,这辈子真有可能就从此天各一方了。
我们都很伤感,青春年少的那种伤感。
我们又都不说话了,又是沿着铁路走,走到火车站,我要去买回家的票,他说他去买,回来买了两张。
候车厅没说话,火车上没说话。下了火车没出站,依然沿着铁路走。
看到路旁有可人的野花,我微微笑了,他就过去摘来给我。
“我有女朋友了!”他终于说出这句话。我摇着野花,摇得散了,便将它们挨个揪下来,一朵一朵吹了去。
“喔,”我轻轻应了声。
他见我反应如此淡漠,迟疑了半天,竟鼓起勇气,说了:
“我原来喜欢你的,可以说到现在都喜欢。可你太难追了……”
我一听这话,简直就是气不打一处出。但我忍住了,这时候生气只叫人笑话,况且都到这份上了,说得再明白又有什么意义。
“我难追吗?”花瓣吹得满地都是,我又去扯路边的树叶子。
“怎么不难追,从夏天到冬天,还追不到。”
“我怎么不知道,你什么时候追我了?”说这话时我也觉得自己好笑了,“你又没说!”
“你非得这样我就没办法了,地球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!”
再说下去只会越发破坏那份可当作青春日记的美好感觉了。我便叫他打住。
“也没什么,可能缘分就到这,我们也无能为力,我来只是向你道别的!”
快到家门口了,还是他当年送我的地方,我不让他再送了。他不肯就此道别,说:“再走走!”我摇头,再走我的心都要碎了。
我转身走了,我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注视,实在难受,等到上了楼,习惯性地从楼道缝隙里望了一眼,他果然还在,过了很久很久他还在。
回到家,我心仍都不能平静,偷偷从窗口望去,他还在!
我呆呆地坐在书桌前,呆了很长时间,终于对自己说了句“也好!”便蒙头大睡了。
从此,我们便真的天各一方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