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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的梅花
[ 2012/3/15 16:25:00 | By: yuwsxm ]
 
就饮这一杯吧,然后可以上路了。
  恩恩怨怨从此勾销,没有人会记得那一缕血。
  刀起刀落,一道闪电划过,刀尖上沾了一点泥土,他用手把泥土抹去,再次举起时,血已经不流了。
  两只无神的眼睛,瞪着,似乎在嘲笑这可笑的尸体。
  海外空闻更九州,他生未卜此生休。
  他有个很爱他的妻子,每次回到家,他妻子都会捧来一束梅花放在他的床头,她没有名字,她也从来不说她的名字,她生下来就是哑巴,因为特别喜欢梅花,人们就叫她梅。
   梅伫立在黄昏的一抹蛋黄色的阳光下,斜阳如血,残花欲醉。她像一张单薄的剪影,颤巍巍得在梅花下漂移,太阳城云飞过,她的眼泪也飞过。一声嘶哑的嚎叫在山谷里 回荡,梅回头,惨白的牙齿透出青光。我不禁想起生平第一次杀的那只公狼,它的脖子冒出浑浊的液体,旁边的一只母狼奄奄一息,趴在山崖的青苔上,它的眼睛闪 过一丝凶光,血的味道蔓延,蔓延。
  雪落。
  梅花的花瓣飘洒在孤独的坟茔尖,筑成另一堆孤独的坟。
  他眯起眼睛,抬头看在空中逃窜的喜鹊,掐指头一算,时辰到了。
  刀起刀落,一个魂魄又被下放到了黄泉,尸体的肩上堆满红色的雪,绳索结冰,一颗一颗的冰渣子从头颅的胡须上掉下来。旁边一个摄影记者大叫一声,奔到他面前,嘀咕了一阵。
  他心里好生奇怪,这有什么好拍的,一把铜钱洒落在他脚下,一堆要饭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涌
   出来,他挥起鬼头大刀:“滚,都给我滚远点”,一片唏嘘声。他抖抖嗦嗦得拾起那几枚铜钱,看了那个血球一眼,心里默想:不是我杀你的啊,别人要拍你,你 可不要趁这个机会缠我啊,要找就找那个。。。。。。他捧起那个头颅,感觉到一余温,是粘糊糊的东西。他站起来,向人群大叫:“拍吧,拍吧,拍不死我的!” 一道强光闪过,他拿手一挡,头颅掉在半空——历史就这样记录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。
  梅躺在床上,冰雕一样的美,她静静得听着外面发生的一切,花落的声音,雪压断草根的声音,她的肋骨隐隐做疼,她知道,雪会无止境得下了。
  他拾起刀,在一片哄笑声中垂头丧气的走了,像一条丧家狗,对,是像狗,而且就是他家去年死掉的那只。
  梅花被雪掩埋,露出一点青绿,磨房里的骡子哞哞得叫着,它饿了几天了,没有磨子推,也就没有东西吃,它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,磨子冻住了,这一家人似乎也死了,它焦急得踹门,用头撞,用牙咬。山谷里的狼又在叫了,饥饿是永远的世纪苍凉。
  梅端坐在饭桌前,碗筷摆得整整齐齐,四副碗筷齐刷刷得等待他回来吃饭。他一瘸一拐得跨进门槛,饭菜的清香让他想到雪地里的青草味,腥腥的,有点血的味道,他倚着门开始呕吐。
  在这个时候,我会看到,梅默默无声地走到他身边,跪下来为他清扫吐出来的秽物,她知道他今天又杀了两个人,她什么都不用说,他心里也知道她知道。
  鬼头大刀掉在地上,粘上一点尘土,锈迹斑斑的刀锋上,一两个人影闪过。
  梅多准备了两副碗筷,原因不言而喻,他噙着满眼的泪,打开布袋,“梅,我今天多挣了五个钱,来,你看,你看,我挣够1000个钱就撒手不干了,真的,你相信我!”梅掉过头为他斟满一杯黄酒,摇摇头,又笑了笑,指指自己的肋骨,他颓然地仰头饮进,泪最终没有流下来。
  梅的意思是说:你还是要干下去,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,我没什么,我永远是你的。
  很多年以来,我一直在思索,梅到底是不是梅花精变的,喜欢啮食被血浸过的雪水,冷艳却没有一点人性。
  梅真的很美,哑巴的眼睛特别亮,她眼神一转,所有的意思就溢于言表,他呆呆得望着这个贤惠的哑妻,想自己是前世修来的福还是祸。
  外面的雪停了,一脚踩下去,雪就漫到膝盖,后院里的梅花被雪埋到腰肢,花瓣洒落一地,花被雪浸了一晚,似乎更娇嫩。
  他跑到山上拾掇了一些柴伙,天亮的发白,清晨的空气格外呛人,一只喜鹊扑腾着从他肩膀旁飞过,山上的阳光特别好。
  他一边下山一边琢磨上城应该买点什么东西,米够了,菜自己种的还没吃过,黄酒还有一点,还缺什么呢?一边想一边走,不知不觉到了城镇。
   今天正好逢场,从乡下来赶场的人一夜春笋般冒出来,昨天满天飞雪的的时候镇上就整个一个雪堆。他惦记着没出世的孩子,梅过门三年了,也没生个小伢,但小 伢终究会有的。他喜滋滋地想着做父亲的那一天,虽然迟迟没来,但终究会来的。到了一个花布店,老板娘裹一头白布,木头一样背对店门坐着。“掌柜的,帮忙选 块花布,给小伢子做花袄子的”,老板娘身子动了一下,“你要什么就拿好了,这店是开不下去了,说不定我明天就死里面了”,阴沉的声音像从地下传来的,他愣 在那里,一个念头飞过闪过,如果梅会说话,声音会不会也这样,这个可怕的念头把他自己吓出一身冷汗。“大娘,你。。。。。。。?”“我儿子死了,昨天死在 菜市口,尸体都找不到,我儿子死了,”他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,“会不会被。。。。。。”他想说被野狗子吃了,猛然想起有颗年轻的人头至死都瞪着他,死了 后还要蹭到他怀里,一阵可怕的战栗,他腿软了,手从花布上拿下来。
  “她不会认识我的,不会的”,他伸出手在老板娘眼前晃晃,没有反应。
  不可能有反应的,这个母亲的眼睛只剩两个黑洞了,从她知道儿子被打入死牢那一天,她的眼睛就不会流泪了。
  他的好心情没有了,小伢子好像生下来就夭折了,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花袄子的事情。
  风凉丝丝的,从豆花庄里传出豆腐的嫩香,从里面被吹出来的人都红光满面。他面前的是青楼,隐约听到琵琶声和麻将声,没有笑声。
  他摸摸布袋,还是硬硬的,钱还在,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,他收了钱,捧了那个该死的头颅,他的手粘过那个年轻人的血,昨天晚上吃饭也用的这双手,晚上又用这双手抚摸过梅的身体。
   他慢慢地在街上踱,过往的漠然地从他身体里穿过,后面的人踩着他的背过去,前面的人一脚踏进他的心脏。他就像一团空气,他就是一团空气。一个透明的没有 血肉的人。我跟在他后面,想看看他到底会到哪里去,这时,他却停了下来,左右环顾,似乎在找人。我于是躲了起来,眼看他摸出一小枚铜钱,走到一个酒家门 前。他沽了一壶酒。
  他不会借酒浇愁,像他这种小人物,根本就没有愁的资格,只有吃饱了没事情干的文人雅士才一天到晚得愁啊,他做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的。他要干什么?
 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,兵荒马乱,义和团和八国的恶战刚开始,到处都谣传清朝鬼怪乱政的故事,讲的有鼻子有眼睛。
  这些都与他无关,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多活一天,他不想死那么快。
  他站在昨天站过的位置,旁边一个屠夫呼拉拉得砍肉,一把一把油乎乎的铜钱在屠夫的围裙里跳着。
   他俯下身,对着地面说:“兄弟,我知道你死得冤,但是我也没办法啊,我这听差的,也要吃饭啊,”他的眼泪又上来了。“昨天没有一个人送你,你孤单得怪可 怜的,上路的酒也没人给你送,你馋的慌吧,来,哥们我给你送酒来了,你就可怜你那瞎眼的娘啊,早点投胎,不要在阴阳界上游荡,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都可 以”,他说了这么多,心里好受点了,口里干渴的慌,“来,哥们我先敬你一杯”,自顾自得咂了一大口,壶里的酒就只剩一半了,“来,兄弟你把这壶都喝了”, 把酒洒了一圈后,喜鹊又出来叫了。
  风口上,黄松抖落一地星华,水潭里闪着一汪一汪的银波,像一只只冤魂的眸子。
  玉人依窗日未熏。
  梅的窗口,一点点微弱的烛星,时间这样在烛火里跳跃、燃烧,烧红樱桃,烧绿芭蕉,梅的脸还是那么惨白。隔窗遥望,这场景似乎过了千年,千年前的梅从墙内走出。
  风吹仙袂飘摇举,梳影横斜水深浅。
  千年的沧桑竟一夜间大梦初醒。
  梅拿着一把剪刀,剪下一缕青云,风立刻带走漫天丝线,黑夜隐没了梅的声音,青丝纠缠在一起,绕出一个个死结,没有人能解开。
  他立在半山腰上,月亮有点发毛。
  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,奶奶带他去山里放羊。山里的草照不到阳光,都病歪歪的,还好比较潮湿,羊吃的都直滴青涎子。有一只小羊,角是黑色的,嘴巴上一撮毛也 是黑色的,它总抢不到第一口青草,跟在老羊屁股后面,只能尝点被吃剩的带泥巴的草根。那只小羊很瘦,背上的骨头高高耸起,像混在羊群里发育不全的骆驼。小 羊从没吃过奶,它和他同岁,他生下来,他妈难产死了,留给他一滩污血和两只空空的手掌。它生下来的时候,羊妈妈被奶奶抱走了,他的奶妈就这样被抱来,可怜 的奶水他一个人都不够吃。那只瘦弱的小羊偏偏和他这个抢走羊妈妈的小孩最亲,也许他身上的羊骚味最重。有一天,来了一个城里人,向奶奶买羊皮,由于连年干 旱,羊儿们病的病了,死的死了,为数不多的几只里,城里人单单只看上那只驼背小羊,他说这个羊种是罕见的,叫什么高原羊。奶奶递给他刀,说,去后院磨磨。
  他乖乖得接过,也不知道奶奶和那城里人怎么商量的。刀磨锋利了,城里人就把小羊给宰了。
   当时他只有8岁,躲在门后,透过门缝听到小羊“咩咩”的叫声,接着,门被狠狠得撞了,原来小羊挣脱缰绳,跑来寻救星。奶奶在外面喊,别开门啊,我来捉。 他隔着窗,看到小羊的角变红了。小羊终于被宰了,羊头被挂在厨房的墙上。刀是他磨的。从此,他丧失了一个童年最好的伙伴。想起那只小羊,山谷里就传来几声 野羊的叫声,回音挥之不去,纵使小羊变成灰,他也会记得它。
 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梅的情景。梅和他家离得很近,经常跑到他家的院子里来除草。梅从 不说话,穿一身宽宽大大的衣服,远看就像一件被人丢弃的随风飘荡的衣服。梅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了,天知道,梅从来不说话。那天,他害死了自己心爱的 小羊,昏暗的阳光从天井外溜进来,一切都那么没精打采。他拣起地上血迹斑斑的羊毛,轻轻吹,羊毛飞上了天,小羊好像也飞上了天。他默默得跟着飞舞的羊毛, 脚底下踩的也是羊毛。羊毛终于在一株树上停下,树上开着梅花。一股狂风刮过,羊毛和梅花一起被卷上天,他猛地扑过去,却扑住了一件洗的发白的衣服。衣服里 裹着梅,她笑了,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。
  许多年后,梅成了她的妻子,一场灾难夺走了梅家人的性命,梅理所当然得住到他家来。奶奶死了,他成了孤 儿,他看到梅摇摇晃晃得推门而入,突然懂了奶奶临死前的遗言。奶奶临死前说:“我不放心你啊,你这么笨的人,家里又穷成这样,除非天会掉个媳妇给你,我们 家绝。。。。。。”奶奶想说绝后,没说完就咽气了。奶奶的预言灵验了。天上掉下个梅,至于会不会绝后,他不知道。
  春天来了,桃花开了。
  梅一到春天就会得一种奇怪的病,她不停地咳嗽,喉咙里常常发出嘶哑的吼声,像一头发情的母兽。平日里娇小可人的梅完全变了个人,她瞪着天窗发呆,手脚胡乱地挥舞,似乎要把什么东西赶走。
  她中邪了。邻居都这样说。
  光看她平时瞪人的眼神,直勾勾的要一眼看穿你的前世,你就知道她不是个平常女子。
  春季不会杀人。
   他这个刽子手到了春天也就是平常农夫一个,他带着梅去求医,求不出结果就自己上山给她采药,冬日埋下去的虫子,春天挖出来就成了一棵僵硬的草。早晨竹叶 上的露水,放一夜,拌上陈年的花蕊,陈年的雪水,新鲜的桃花。药丸制作了不少,梅却从来不吃。他只有把药丸拿去喂牛,牛吃了后就不喜欢吃别的东西了,一见 青草就逃,饿它个三天三夜才恢复正常,畜生毕竟是畜生。
  他站在半山腰上,月亮的光下去了些,冷冷的上弦月马上就要被太阳替换。
  他的布袋空了,喝了点酒,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,醒来后已经是夜半,布袋的钱一个子也没了。
  梅坐在窗前做女红。她除了梅花什么也不绣。窗前摆满了绣好的梅花,红艳艳的,似血般灿烂。梅脸上渐渐升起了红晕,也许月华如水,照亮了梅花,也映红了她的脸。烛光渐渐发白,风吹得忽明忽暗,梅的影子在夜空里飘摇。
  他蹒跚在半山腰上,找不到回去的路。
  花袄子没了,酒没了,米也没了,他一边走一边嘀咕。
  “花袄子啊,一文钱哦,大白米哦,三文钱哦!”
  他自己竟然哼起小调,唱得不亦乐乎。
  也许,他一生杀的人太多。男女老少都有,要讨债的就尽管来吧。
  他胆子渐渐大了,对着面前的虚无大叫,来啊,来啊。
  为何他偏偏只记得那一只小羊,那只驼背的小羊。
  时间不多了,黎明将至。
  梅端坐在窗前,微笑地绣梅花,衣服上绣满了,就绣在被子上,被子上绣满了,就绣在米袋上。
  第二天,报纸上登出一张照片,题为:土匪的下场。照片上一张惊慌失措的脸,一只手掩盖住半边头发,照片的最下角,半个黑乎乎的头颅,一只无神的眼睛依然睁着。他理所当然地成了照片的主角,而那真正的土匪却轻易得躲过了人们的眼睛。
   第三天,报纸上又登出一张照片,题为:咎由自取的土匪。照片上一颗白净的头颅,旁边堆满了梅花。据说是一个摄影师在山间赏梅时拍到的,觉得那头颅有几分 面熟,又死的那么整洁,很生疑惑,就拍了下来。既然报纸上到处都是大斩义和团头头的报道,他说这是个土匪的头颅也没有人见怪。奇怪的是,那片山上的梅花都 是白色的,而这颗头颅躺在红梅堆里。摄影师拍照的时候,心里有点虚,闪光灯一按,似乎一个人影从镜头里闪过,拿下来又什么都看不到了。
  照片里,梅的裙摆被拍到,上面绣满梅花。http://www.bifen43.com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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